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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劍/三日小狐─旅人之花

啊!!!融化!!!

-Malformation-:












 


  我在這裡生活了有二十年,從年輕的時候來,在即將衰老的年歲裡去,二十年,幾乎佔據了我整個人生,故鄉回望,早已遙遙無期。


  離去前我在陽台種了一株花,淡得讓人記不起的花,養活它實在不易,我花上許多心思,那時不曾想過離開之事。誰又曉得下一刻會渴望什麼呢?是的,沒人知道啊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早晨起來時腰痠得不行,就像睡前背了三十斤重的泥土在工地跑了整整一晚般的疼,氣溫太低而讓鼻子發紅又發癢,鼻水直流,止不住,我一起床便裹了一層厚衣在身。背部隆駝如步入八十的老人,我看了眼鏡子,便不忍再看了。


  把鬍子刮完後,竟留下青色的鬍渣,一點一點布在下巴與嘴角周圍,我盯著鏡像,腦子正消化這樣的自己:體力衰退,染上鬍樁,渾身奇怪的發疼,記憶大抵也不如從前了吧,都忘記上次和他見面的日子,之後有約嗎?


 


  往工地的路上,一路有歧異的貓狗四處追撞,從前還沒見過的,突然一股腦地湧出。我小心避開那些貓狗,他們像未見過人類般牴觸我的靠近,思索這附近只有這條路可行,我大起嗓子:「走開!」牠們卻沒有半分理會,時間快到了,我只心一橫便想直接衝過去,把外套脫下後,眼神兇惡的朝前看,又將外套甩上肩頭,卻沒想到一靠近時,所有動物都似看見妖魔地向後竄逃,不過一瞬間,走獸四散,只留我一個老男人站中間被風搖擺,這是發生什麼事?


 


  從前,倒是小動物們都會靠近,興許他們也不喜愛頭髮糟亂的無理之人。


 


  走了幾步後,忍不住回頭看,那裡空無一物,只存細小的碎石與獨樹在那裡,是一如過往。


 


 


  到那裡,也就是工地時,人也幾乎到齊了,都坐在邊上等著一道指令與一個動作,還有人仍是一臉睡意而毫無幹勁的模樣,乍看之下有些滑稽。我拍手喊著:「開工!」大伙兒各自回到崗位,也有零星的招呼聲起落不定,太陽高掛,萬里無雲,今天是個不錯的開工日。


 


  把東西放進辦公室時,才發現手機根本忘記帶在身上,大概是放在浴室裡,忘了拿出來,倒也沒有太大的不方便,綜觀來說,沒什麼不同,只是一瞬間裡會把心放在那裡,之後就像人食米飯,把那感覺壓下肚去。


 


  一邊想著這樣的事情,一方面又在思考自己究竟還遺忘什麼?除了手機,還有什麼也忘記了嗎?還沒想清楚,同為幹事的同事就靠了過來。


 


  「小狐丸?今天怎麼這麼晚,大家幾乎都等的不耐煩了。」


 


  「路上發生了點小意外,」我說,隨後又補充道:「再說,我手機也沒帶。」


 


  難怪連絡不上你。他低咕著,我瞪著他,「還能有什麼事?」


 


  他已經直接坐在沙發上仰頭大笑。是啊,因為還有我嘛。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自賣自誇嗎?他似乎不滿,直嚷著實說的瞎話。


 


  「真讓人安心?」


 


  「可不是,我也在這行打混幾年了──」他說,話不到一半,突然像瞧見稀奇怪事般瞪大眼睛,四處查看,我看不過去那副樣子。還沒開口,他先說了:「小狐丸,你噴了香水?」


 


  「啊?」


 


  「這香味我聞過一次,不過記不起來是什麼場合了。你怎麼在上班時擦呢,哈哈,也不怕汗臭味蓋過那些味道,這世上啊,最強的便是汗臭跟處女的味道了。」


 


  我怎麼也沒聞到他說的氣味,難道早晨那些四散的貓狗是聞見外套上的香水味嗎?可又是什麼時候染上的?這一時裡我理不清頭緒,在催促同事工作後,也同時想到一個可能性:大概是三日月吧。


  不,我能確定就是他了,在身邊,也只有他會在此上費點心思,無論在何處也是一貫優雅沉著,外套上的香水氣味,也是他遺留的吧。


 


  此刻我多希望手機就在身邊,我要打通電話給他。


 


  盡管我也不曉得通話後要說些什麼,環視整間辦公室,也只剩桌上的電話,我盯著它,內心幾經掙扎,最後仍是拿開話筒播了他的手機號,電子待音許久,可想而知,他有多麼不想接聽這通不明來電吧。而他最後仍是接起,我也在那一刻喊道他的名。


 


  「……小狐?」


 


  「是啊,三日月,」我將外套湊近鼻尖,「你這幾次來我家裡了?」


 


  唉呀。三日月笑了起來,「哈哈哈,是啊,你不在的時候,我有去過一趟,怎麼了嗎?」


 


  「沒什麼。」


  我說,一邊看向電話螢幕上頭顯是日期的地方,「這兩天要約約嗎?」


 


  三日月沉默一陣,最後告訴我他這幾天的行程已經排滿。那下次再約吧。我說道,外頭有人喊著我的名,三日月似是聽見了那呼喊,我們寒暄一陣,便掛上電話了。


 


  我朝外頭應答幾聲,原來是工程核對建材出現次數上的紕漏,我拿了資料,便也真正開工去。


 


  施工一路進行至日陽落幕,天空都呈灰橘的光影,百鳥橫飛,擦過風中的軌道,烏鴉提鳴,行人四散。現在人人回家的時間,我的眼睛也被亮得灼傷,這次我沒有走平時的路,而走巷尾一條防火巷,通過陰暗的通道,在過出口前,有聲極為細小的、幾乎讓人忽略的咽嗚泣鳴,我忍不住停下來尋找,竟是一隻大約不滿一月的幼犬,牠只有我的半個手掌大,甚至還不到,也渾身髒汙,瘦小得不可思議,可牠身上還有被飼養過的痕跡,你是誰呀?我把鼻子湊近牠,牠仍是哭個不停,大抵是被棄養不顧,我將外套脫下來,小心包著牠,冷風掃過身上真是萬分淒涼。哈哈,可因此而更加頑固,不願折服,仍是這麼執拗地活,也真可算是生命為數不多的優點了。畢竟無論多絕望,生命多無趣,黎明終究還是會到來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為了小傢伙的健康,帶牠去了一趟獸醫院,順便給牠洗個澡,把一身糾結黏膩的毛髮給梳開,這才發現牠的毛色是一種接近麥穀的暖黃,眼神閃閃發亮。確認沒有寄生蟲和疾病以後,光是飼料也挑了挺久,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飼料也有這麼多選擇,甚至到了老齡的飼料也有!一隻動物生命的價值,我猜也有一半在伙食費上吧。事情並非我所想的那般簡單,曾聽聞坎井之蛙的說法,而我貌似也逐漸朝那兒前進了?


 


  買完基本的東西後,又順手給牠買了個絨毛墊,很柔軟,還有香氣。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,小傢伙一靠上軟墊便陷入沉睡,看來洗澡幾乎耗盡了牠的精力。我一手摸著牠的背脊,一手拿著所有需用品。只差圍欄沒買了。可真要買嗎?牠看起來是這樣小,以後會長多大隻?話說回來,所有孩子也都是從那般小的模樣一路成長,捉住過去的三分容貌,追隨未來的七分真實。小小公寓,大概不需要再多一層圍欄將牠圍住吧。


 


  把東西安置好後,也終於輪到我去洗漱沖澡,可以感覺溫水流過,全身的汙垢結成塊,順著水一路滑下,連疲憊也帶走了一些,仔細想來,相比當初,體力也大不如前,人,只要意識到不屬於自己的依存,便會失去警戒之心,待回過神,再被賞予狠狠一擊。曾經我也是如此,跌跌撞撞裡,糊塗地活著。


 


  也許,正因此,空虛才會這般猖狂,而不知原因來由,現在終於有點頭緒了。


 


  洗漱時竟然聽見外頭大門開鎖的聲音,輕巧的,如若我再更老些,說不定就要當做幻聽來看待了。我還什麼也沒穿!情急下只能披著浴巾,手中拿著一柄刮鬍刀,頭髮濕淋,就這麼衝出去。冷風隨著水珠流過的痕跡走,整個人都被迫清醒過來。


 


  聲音從遠漸近,半亮的房間傳來的是逗弄玩笑的笑聲,才一靠近,我就知道誰來了。我近乎渾身脫力,推開臥房門,果然看見三日月隨坐在地,一本正經卻顏邊酒色的模樣。喝酒了啊。我想著,家裡還有蜂蜜嗎?我已經很久沒有照看醉客。他笑著直看地板上熟睡的小動物,一邊哼起不成調的歌。


 


  既是虛驚一場,也好在真不是小偷。我換上衣服便去廚房給他弄了一杯蜂蜜水。這真是少見啊。或是好久不見嗎?我已經分不清了。


 


  上次給他解酒,還是剛來這裡不久的時候,也有二十年了,那時他還那樣小,一個青年的模樣,眼角不脫稚氣,可惜說起話來卻不是那麼回事。而我也早已過了那樣肆無忌憚的年歲,尤其在岩融也離開的當時,這樣茫茫的二十年,化身一條固執的魚,沉默地死去了。如今再說起,也許都是多餘。


 


  再回到房間時,三日月貌似醒了不少,至少唱起的歌不再三音二調,顏面還留著粉紅的痕跡。把蜂蜜水給他後,三日月的眼神亮了亮:「真是久違了。」


 


  「是呀。」我說,「挺久沒見著你這副樣子,今天很愉快?」


 


  「嗯。」三日月比起清醒時更加寡言,我瞧著他眼睛裡的流光,想起故鄉的夜空,深林裡的螢蟲,他應了聲,又似突然想起什麼地開口:「小狐,一期一振呢?」


 


  「一期一振?」


 


  「方才送我來的那位朋友。」


 


  「我沒見著人。」


 


  是嗎。三日月咕噥了聲,我想著他是否真喝醉了?他眼神茫然,臉上往日的三分笑意也沒了,而手上的蜂蜜水也沒動半分,他挺直腰桿,正襟危坐,直直望著地上的小傢伙,「牠有名字嗎?」


 


  沒有。我說道,「暫時還沒想到該叫什麼。」


 


  三日月低吟一陣,猛地又似想到什麼的模樣笑了出來,我以為是他想到了些好名字,只見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:「哪天你想到牠的名字,我們可要來好好慶祝一番啊,哈哈哈。」


 


  我說,好啊,不過可要你請客了。看著他又閉上眼睛,半倘後,他喊道我的名。唱首歌來聽聽吧,小狐。


 


  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難堪。


  可我沒有拒絕他,也沒有理由拒絕,如此兩相矛盾,我會的歌實在不多,一時半刻也只能想起故鄉的童謠,話雖這麼說,也已經許久不唱了,從前唱起來,再滿是星月的年紀。那時候,也是這樣安靜,可天空沒那樣亮,夜間也聽不見人們竊竊私語。思及此,我發出了一個音,過於沙啞的。突然無比難受。


 


  *


  夕陽殘暉,紅霞下的紅蜻蜓。


  兒時背在背上看到過,那又是何日?


 


  摘下山林中的果,放進小籃裡,難道是場夢境?


 


  十五歲的姐姐出嫁了。


  遠離家鄉,從此斷去音訊。


 


  夕陽殘暉,紅霞下的紅蜻蜓。


  停在竹竿頂尖上。


 


  也不曉得唱了多久,像是多年過去,一場遙遠的童年之夢,回過神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,而三日月還沒睜開眼睛,一如當年離去前,那晚的姿態,我發覺自己其實從未好好看清他,他的嘴與眼,他頭髮的顏色,我的兄弟啊,你還醒著嗎?


 


  三日月發出一聲低吟,要把酒氣從腹中吐出去,我想是喝了太多酒使得胃脹氣,正要扶他起來時,卻又被他映著月色的眼睛給箝制原地。小狐。他說,小狐。


 


  「真是一點也沒變啊。」


 


  他的眼睛閃亮,滿目都是生命迸裂的神采,全然不似酒醉之人,這話聽得我心顫,還沒來得及回應他,三日月便脫下外衣,就著襯衫,倒在床頭邊入睡了。我扶著他的身子,將其扶正放好,把他鬆去的領帶解下,又脫下他的襪子,一邊思考著我失去的,我得到的,一陣忙碌以後才終於得以休息。竟然也要半夜三點了,卻一點睡意也沒有,落在喧囂的擺盪裡,我席地而坐,仔細看著他的側臉。


 


  這人,是我弟弟啊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很久以前,久的記不清多久的時候,那時我們仍是孩童的模樣,成天只有玩是最大的事,夏炙秋涼,春暖冬寒,這是我的故鄉。


  那裡稻麥總能好好收成,每年要花費大量力氣收割稻穀,再分批送去各個人家,往年,一般是由我和岩融負責這個部分,再更小的,譬如今劍與三日月,還有石切丸,便由他們來打包與整理。


 


  家父家母過世得早,最後一位夫人還未撐過石切丸足歲,便前往黃泉路,家族在家父完全離世後,家長之位就傳到了岩融手上,今劍時常黏著岩融,也許是相同濃厚的血緣驅使,而我帶著三日月及石切丸,也幾乎忙不過來。他們還那樣小,石切丸甚至還不大會開口說話,如今也不曉得他過得如何?見著他想尋的人了嗎?


 


  過去每年夏至,我們都會帶孩子上山夜宿一晚,給他們講夏夜的故事,妖神鬼怪,山魔精靈,捉螢火蟲讓夜晚光明。今劍最大的樂趣,除了攀在我和岩融身上外,便是學著三日月吃食的模樣,平常瞧著沒什麼,今劍學起來倒是有趣極了。三日月一生來,便有奇異的氣質,常人也能明白,他必定有天賦的包裹,這確實是無法否認的,也有天生而來的沉靜,他從小就是個愛笑的孩子。


 


  有一年秋末之際,我從山腳下意外撿來一隻松鼠,牠腳傷未癒,看著難以攀樹,我便將牠帶回家,交給三日月,我還記得那時候他的神情,是揉碎了欣喜,參雜渴望的心。你得好好照顧牠。我告訴他,三日月沒有看著我,但他說了聲:我明白。


 


  那一下午,他在都四處奔波,找各樣東西搭成一個樹屋的模樣,給松鼠待在裡頭。我想那樹屋看出去,大抵與森林無異吧。三日月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去看看牠,對他來說,那是寶貴的珍物,我很少見他對一樣東西這樣上心,也是一件好事。


 


  沒過多久,冬天來了,那年冬天特別寒冷。三日月時不時便要去看看松鼠,牠受凍,他便拿更多撕的碎小的棉布鋪放在裡頭,連飼食也是暖的。卻在冬日將過時,一日早晨醒來,發現三日月坐在門邊,一邊遙看遠方山際。


 


  松鼠終究是死去了。三日月告訴我,他早晨發現松鼠意欲逃鑽樹屋的痕跡,再一細看,便發現松鼠已經充滿冰雪的溫度。他不曉得為什麼,只感覺有所疑問困著他。我問他,松鼠的屍體呢?


 


  我放牠回去牠該去的地方了。三日月回答我。


 


  那一瞬間,有什麼觸動了我,無關悲傷,無關感慨,我輕輕抱著他。這就是生命啊,三日月。我說,卻也不了解心中的哀鴻源於何處,或許也是因為生命?


  我親吻他額邊,他臉頰冰冷,有若霜雪。


 


  後來,今劍舊疾復發,那年夏季,也相逝而去。我們沒有通知其他親友,由岩融為首,接過已化塵土的今劍,灑於家宅後方的河川,一路順流而去,聽說遠方是大海,是這世界的另一方,我忍不住想像今劍踩著粼粼水光,向前奔跑的模樣,因他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孩子,於是他離去,人的身軀已無法束縛他,他要帶著生命的好與壞去飛翔了,再無人能困著他。


 


  沒有多久的日子,岩融一聲不吭地離開了,唯有留下那串大的佛珠,至今仍供放何邊的石窯上。


 


  再之後,三日月長成了一個少年,我也已能好好肩負家族之長的責任,年歲在各處留下痕跡,石切丸也能幫忙農務之事了。三日月則同過往,幫忙家中的瑣事,一邊讀書。我原本以為,一輩子也就如此了,好也不好,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事,而許多關於這淒渺人生的事,則總是在無意間恆久離開,萬般淒涼,萬般孤寂,卻不感悲苦。因為過於習慣,反而無從去察覺。


 


  我在一次秋收後,收到自鄉外寄來的入學通知,上頭指定著三日月的名,三日月宗近,我喃喃念著,把因指頭泥汙沾染的地方拍了拍,將信塞進三日月房間的門縫間,一時間腦袋空白,隔了許久才想起,該弄晚飯了。一邊移動步伐前去廚房,昏然然就像被酒精灑滿全身──我不曉得能為他準備什麼。也許只剩在後日,他臨出發前給他做上一頓好的早點──我不知道。我只想為他做點什麼,哪怕他早已不是需要依靠人的孩子,有寬闊的胸膛,足以護人的臂膀。


 


  他要離我而去。


 


  那晚,我徹夜無眠,把房間翻了個遍,最後迷迷糊糊睡去了,再睜眼時,已是大天亮。我尋遍家宅,只找到三日月留下的一字籤,那是在石切丸剛出生時,兄弟們於新年參拜時求得而來,我摸著上頭起伏的紋路,它早已斑駁不堪,我將它好好折起,小心翼翼,塞進口袋內,呼了口氣。


 


  「石切丸!早飯打算吃些什麼嗎?隔壁嬸婆前日送來一袋玉黍……」


 


  沒有多久,石切丸也離開了。同樣是求學,更多了一層意義,我忘不了當日石切丸的神情,幾年以後,我在門廊前種下一朵花,那是一朵淡薄得讓人幾乎記不起的花,隨後我來到荒誕喧囂的城市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天亮了。


  三日月在天亮前回去了,空氣裡還有細微的酒的氣味,四散在各個角落,我趴在桌上睡著的姿勢,清醒後得來報應,肌肉痠疼,已不是背著沙袋跑上一晚的程度,我落枕了嗎?手臂甚至還有些麻痺,我摸了摸臉,竟有些刺及疼痛的感覺,才想起來昨晚的夢境。往旁邊看,是因為飢餓而驚動的小犬,昨天,啊,我要給牠弄早飯了。


 


  在開水煮開的時候,我仍坐在客廳發愣著,所有事情,乃至所有人都給我一種恍惚的感覺,彷彿是許久以前的事了。回憶童年,才發現那與自己究竟離了有多遠,我曾愛的恨過的,悲與喜,傷與痛,曾聽江雪先生說道*人生八苦,我的一生,也過了大半輩子,一半在遙遠的山頭,一半在這裡,過去幾萬幾千日,我剩下些什麼?有誰知道嗎?


 


  把熱水沖進裝著飼料的瓷碗以後,霧氣沾滿整個臉,小傢伙因為看不到我而喔嗚地鳴哭,把飼料搗碎以後,放在一旁等待冷卻,童年時期看著家父這麼做,因為好奇而偷吃了幾口,從此便很少挑食了。我曾也想對今劍這麼做,可後來還是被家母給制止,為此還被監視了幾天的行蹤。


 


  從前搞不懂的事情,若沒有得到一個心服口服的解釋,往後還是不會理解它。


  而*世間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別重逢。


 


  曾經虧欠的,如今還虧欠著;過去愛的,現在仍愛著,那些恨的想要斬斷它的,還在那裡。渴望改變的,或許早已不同了。


 


  小傢伙吃食的模樣非常可愛,沒有牙齒、形同嬰兒與老人的含食,因為窗外透進的光太過強烈,牠的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線,我有一種為人父親的錯覺,掌上是我的孩子,是意外得來。


 


  興許真是孤獨太久,遺忘了還有誰在這兒。


 


  事後我把東西收起來時,看見三日月遺落的紙條,我以為那是紙條,攤開一看才發現是當年的一字籤,屬於他的,有被拆折的痕跡。這東西原本一直都放在我的外套裡,思及此,三日月幹了什麼事情我也知道了。被他看見我還留著籤條,不知道怎麼的,一陣困窘攀滿背脊,不曉得被他看出什麼來,就像刻意彰顯我的窘態,將籤條大喇喇地放在手機邊,這樣的惡趣味,也只有三日月一人了。


 


  這麼多年。這籤條載著的或許是我離鄉的哀愁,以及從後不斷推向前頭的歲月。二十多年,我這樣活過來,又悄悄死去。


 


  我打了通電話向工地請一天假,雖然從山伏那邊的大嗓門了解到,工作進度甚至超前,我在不在也無所謂。我說,那還真是感謝你啊。他嘖了幾聲,手機傳出的聲音盡不是滋味的語氣,「想要偷偷去玩?你得帶給我些紀念品!」


 


  好好好,給你帶瓶提神飲料吧。我說完,未等他反應過來,就掛上電話了。


 


  並沒有想要去哪裡,也沒想要做的事。只是突然感覺,今天還是暫且緩緩吧。我很難形容那種異樣感,它就像你心裡一直沒有做的事情,被耽擱,被遺忘,最後只能模糊地想起有什麼忘記去做了?但又馬上被接踵而來的瑣事淹沒,我現在,就只是把被淹沒的給挖出來罷了。


 


  已經是稻麥成熟的季節,外頭吹起的風都有些冷,我帶著小傢伙從公寓出來,迎面而來便是一陣冷風,帶著不親切的暖,我的圍巾用來包裹小傢伙的身體,怕牠凍著,又想到這麼帶牠出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。人生八苦,我猜動物也是這麼樣吧。或許更少一些,生老病死,緩慢的,難以察覺的,從生至死,帶著無知的衝勁。每個人都是這樣的。因為唯有如此,才有勇氣活下去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從醉酒那天起也過去三個月,工程進度令人滿意,合著由長谷部那裡負責的室內設計也在期限內完成,距離完工只剩一個月了。在總討論會時,我又與左文字先生奇怪的弟弟見面,不過,比起第一次相見,這一次他有些不同,我說不上來詳細的不同之處,只能點出他與長谷部之間奇妙的張力,他們眉來眼去,雖然有些不可置信,可我確實見到了。


 


  和左文字閒聊時,「舍弟先前的行為興許不夠嚴謹,還望您能海涵。回去時,我也向他好好說明了。」


 


 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,也虧左文字能夠惦記如此之久:「我早就忘記啦?」說完,左文字卻輕笑起來。


 


  「江雪。」


 


  「小狐丸。」


 


  江雪左文字。我低低複誦,又抬眼看向他的眼睛,江雪有一雙不同於他弟弟的灰藍色之眼,那是比起大雪還更深沉寂寥的顏色。他的西裝穿得緊繃,或者說,一絲不苟,相較之下,我的西裝卻鬆垮翹起,察覺到這點時,也小心拉扯了幾下衣襬,江雪似是沒有發現,也給我一個鬆口氣的機會。


 


  「話說回來,聽說您也有一位弟弟,是嗎?」


 


  江雪的問話很小心,我聽著下意識的應答幾聲,「他也在居住在這裡,雖然面容與氣質相差甚遠,不過確實是血濃於水的親弟。」


 


  聽起來挺好的。江雪說,眼神便飄去在不遠處的宗三左文字處,對方獨自坐在排椅的角落,手上拿著一罐礦泉水,時不時搖晃,又閉上眼睛,挑起一邊的眉毛來。也可能是感受到江雪銳利的視線,宗三嘴角翹起,卻一點也沒有朝這邊來的意思。


 


  江雪似乎放棄同他那詭異的弟弟說教的機會。看著他們這樣相處,我忍不住輕笑起來。


 


  三条家鮮少有這樣相處的機會,或者該說,早在那樣的年紀來臨時,兄弟便已各自四散,我也是在後來,這座城市裡湊巧碰見三日月。他完成了學業,非常了不起的,奮力一人完成了我們這一代孩子幾乎沒有做到的事情,他是一條魚,逆著洋流獨自游下去,至今我還未明白他的工作究竟是什麼,知道的,也就是他並不需要背負沉重的水泥袋。是更偏向於動腦袋的?他從未向我說明,我也沒有詢問過。


 


  好奇嗎?我也不曉得,每次見面後,倒覺得沒有比相見更重要的了。我失去了一切,失去了他,失去了今劍與岩融,還有石切丸,我僅剩年歲可供揮霍。周而復始的。


 


  只要他好好的,也就沒有必要過問了。


 


  「……是嗎。」


 


  江雪的語氣輕淡,有如一聲嘆息,像冬日吹過屋簷,吹過鬆雪的力度。我突然悲傷起來。


 


 


  討論會結束前,我同江雪聊了許多,大部分是關於這個城市的故事。聽江雪所說,他們左文字一家也是在一次因緣際會下,帶著兩個弟弟搬來這裡。看中這裡的清幽和平靜,交通上,只要一部車,基本上就沒有問題。生活機能也方便,物價亦平穩,是做足了準備,千挑萬選到這裡來。他最小的弟弟如今還正上初中,我告訴他,我目前最小的弟弟,指頭算一算大概也大學畢業了好些年了。江雪有些驚訝,我說,這也沒什麼,倒不如說我長的跟實際年齡有明顯的差距吧。這話成功讓江雪拘謹的顏容動搖,似笑非笑。


 


  「已經是花開的日子了。每到這個時節,總會問自己得到了什麼,在舊的一年裡,以及從今往後的念想。」


 


  江雪看著窗外,突如其來的發言,窗外無限延伸的天際沾著紫,向後拋開,灑了一片沉黑。


  是啊。我說道,花開花落,又是一年過去。


 


  聚會結束時,外邊的寒風已經徹底消失了,留下空氣中難以捉摸的冷冽,結束的時間不早不晚,恰好是公交車停駛的時間。我目送所有人離去以後,獨自坐在會議桌前凝視酒杯,在視野搖擺不安中看見三日月的側影,我咯咯笑起來,深深知道這是醉了,還醉得徹徹底底,因為三日月早脫離了那個年紀,我不過是看見懷念過去的倒影。而逝者已矣,來者無以追尋。


 


  我想找個人說話,說什麼都好,打開手機卻不知從何下手。訊息提示著三日月的短訊,是關於很久前我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再聚的答覆,『也許冬末?或是春初。』我看著螢幕,讀完便將短信刪除,用橡皮筋將頭髮綁起來,搖晃著身體回家了。


 


  冬末,春初,現在是花開的日子。我得到的,我失去的。


 


  我想不透和他之間,究竟是怎麼回事?我以為我已足夠了解他,卻總在回神時發現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,那是哪樣呢?我不清楚,不明白,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。來到這裡後,太多事情都變的過度複雜,我既不能理解為什麼,也無力面對那些繁複的關係。


 


  回家路上,我在路邊的水溝前吐了一陣,用力得像將畢生所有給吐出,我的人生,我的汗水,我的愛恨,執著,悲苦,疼痛,我的渴望,全都與我無關了。


 


  無關了。


 


  我從餘光發現街角處透著昏黃燈光的反射鏡,看見抱著松鼠屍體的三日月,那樣小的身軀,是過去尚未背負未來的他,正朝我笑開了嘴,雙眼都瞇起,那是三日月最開心的模樣,我從故鄉來到這個城市,從城市角落來到這裡,耗盡了我的二十年,二十年,故鄉回望,早已遙遙無期,在荒謬的塵世間掙扎,忘了自己是個什麼?二十年了,到底擁有什麼?究竟為何會在這裡,竟然毫無頭緒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我直到天亮時才回到家,在瘋狂嘔吐與暈眩宿醉之下,便坐在便利超商待上了一整晚,黎明劃破天際線時,我正琢磨著如何巧妙地將紙牌塔的第五層給疊上,前陣子公司來了一個小夥子,國廣之字片語都未告知,就將那孩子交給了我,「他會是個好人才,需要你提拔提拔了。當然,我也會。」


 


  小夥子名叫山姥切國廣。國廣,山伏國廣,這下倒是有一個解釋了。


  在那之後,國廣在我桌上放了一罐啤酒,我嫌棄地將啤酒放到山姥切的桌上,告訴他這是他那哥哥的傑作。並且囑咐一句。盡量別喝酒。


 


  好在山姥切是個聽話的孩子,山伏完全不同的個性,不,也許在工作執著度之上,他們兩兄弟的相合性才會完整的體現出來,山姥切是個很有意思的人,說一不二,說二不三,卻在奇怪的地方上有著莫名的堅持,稱不上固執,而類似於信念一類之物。我在超商門前看見渾身輕便的山姥切,猜是山伏連絡不上我,就夥同自己的弟弟將市中心附近給搜了個遍,他看見我後,立刻就撥號出去,一定是要打電話給山伏了,然後過不了多久,兩兄弟就會把我架回租屋處,一邊進行奇怪的譴責與說教。


 


  果不其然,不過十分鐘,就看見山伏的身影,我合著一旁僵硬的山姥切朝山伏打了聲招呼。早安!又大笑起來,山伏用對著妖魔鬼怪的詭異眼神看著我,從上而下,細細審視,我說,我沒有發瘋,別那麼看我。山姥切這才制止了山伏的視線,我知道我現在渾身骯髒,邋遢狼狽,又老又孤獨,可是我已別無辦法。昨晚的一切仍歷歷在目,既忘不了,也放不下。我看著山姥切和山伏,有什麼從心頭迸裂了。


 


 


  回到家時,狐之助聽見門鎖的聲響,一路跑跳有如火光的衝來門前,吠叫又舔拭,我抱著牠相較初來時增重不少的身子,一邊招待山姥切及山伏喝茶,雖說是茶,卻也只是一直沒喝完的茶葉罷了,是三日月閒來無事過來時,會拿出來泡一泡的東西。比起酒類,山伏意外的更喜愛輕淡一些的茶品,山姥切則反,我想起石切丸離家時也尚不能碰酒,如今不曉得如何了,或許也成了一個我想像不到的人。


 


  「這麼說來,原來前陣子在中國開辦影展的攝影師,就是你弟弟啊。」


 


  「什麼?」我說,一邊將狐之助的項圈給摘下,聽著山伏突然的話,「你說三日月?」


 


  「就是那個三日月宗近,本姓三条吧?同你一樣,小狐丸。」


 


  三条是本家姓。我們各有各的名,除了通報家門外,一般不會用三条稱呼我們。我解釋道,又說:「不過現今的三条家,我也只知道我和三日月了。」


 


  「還有其他人?」


  山姥切將茶杯放在桌上,正襟危坐地看著山伏逗弄狐之助,不久又披上他的白色披肩。


 


  「有的。不過都失去聯繫了。」


 


  「為什麼?」


 


  不曉得是誰拋出的疑問,我半天答不上來,不久也因察覺到空氣中沉澱的尷尬而隨意轉換了話題,聊著聊著我也不曉得到底在聊些什麼了,直到中午時他們才離去,笑的臉頰都痠,痠的僵硬,我這才去換了一身家居服,幾年來習慣的作息被打亂,眼下也不是該休息的時間,打開電視機以後,隨手轉了幾個電視台,才知道之前負責的案子現在成了偶像劇的選景處,真是想也想不到,那些角落處處都有我們的影子,我和山伏曾坐在那塊黑色磁磚上吃飯,現在男主角在磁磚上布了一地的相片,用花來悼念著誰,挺懷念,挺好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剛到這裡的日子,過得算不上好,那時住在一間小雅房中,身處幾坪的小空間也怡然自得,每天兼差著幾份工作,我曾經將這段過去告訴江雪,江雪壓抑著驚訝,將手上串著的佛珠給了我,事後我將佛珠拿給宗三左文字,他同我寒暄幾句,沒有問道為何自己兄長的佛珠會在一個外人手上,彷彿他早就知道了。


 


  三日月傳訊過來時,我正和外邊雜貨店的老闆娘閒話家常,如果說討論養狗的感想與心得,那麼我們確實是的。不過,就算如此,我也是個真真正正的門外漢,不了解除了愛之外,還有什麼是能夠給予的?關照是愛,在乎於愛,顧切因愛,所以除了愛,還有什麼是必須付出的?當我為了這個問題苦思不解時,三日月的來電響起,打斷了我腦袋中那一點似乎連結起來的思維,和老闆娘笑別後,三日月才開口說話。吃頓飯吧。他說,卻讓我想到家中的狐之助。


 


  來我家吃吧。我說道,邊看向錶面計算來回超市的時間,也真是很久沒有下廚,回憶起自己還有哪些絕活時,只剩下一大片空白,我將袖口往上拉了些。一邊詢問三日月的想法。哈哈哈,好呀,當然好。他回應道。


 


  「那麼就這樣說定了,你方便時就過來吧。」


  「有想吃些什麼嗎?」


 


  三日月沉默一陣,才緩緩說道隨意就好,我感覺自己一邊的眉毛幾乎下意識的抬高,沒有問道為什麼,像一直堵在舌根後的麻糬,三日月掛斷電話時,我還在思考老闆娘方才的話,似乎並非毫無道理,只是我還想不明白而已。當你將牠捧在心上時,同時也忘了自己總有天會失去牠。正式如此,所以選擇才這般重要,我這輩子沒有養過什麼寵物,如果說孩子們不算在內的話,狐之助才算的上數。但是,拿孩子與動物相論,是不是過於不謹慎了呢?可是不謹慎處又在哪裡,因為同樣都需要付出,需要教育與關切,從他們身上獲得的,又有哪些關鍵上的差異?我竟越發不明白。


 


  又或者說,這是必要釐清的事情嗎?我想起三日月幼時飼養的松鼠,同祂對望的三日月,想起被山伏拽著的山姥切,似乎有一些頭緒。


 


  超市的感應門逼了幾聲,將思考給打碎了,拿起提籃後,有久遠的熟悉之感,從這裡到那裡,遠的沾上一層細雨,像春末的梅雨庭園,佇立門簷處,看著不遠的孩子們嬉鬧,那樣恍恍惚惚,我把油與鹽罐放進塑膠提籃後,又繞去生鮮食品區,看著清一色肉類包裝在白色保麗龍上,一層透明保鮮膜,過去在家鄉時,我也曾宰殺牲畜,隨手拿了幾盒雞胸肉後便去結帳,中間還接到三日月已經先進家門的訊息。關掉手機螢幕後,向後瞥了一眼超市大紅色的招牌,過於明亮的,夜黑騰空,白光,黃,霓虹,交錯閃耀的紅綠燈,還有來往行人擦撞的肩膀與腳跟,眼瞳刺痛起來。


 


  到家時,三日月顯然已經坐了一陣,開著電腦在桌前,神情嚴肅,直到我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才沖我笑出聲,我看見狐之助在三日月身旁睡得熟,便將牠未吃完的飼料收起來。三日月越過我,朝廚房的方向走過去,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白色清酒,「來助興助興吧。」他說,笑聲擺盪在公寓裡乾冷的空氣裡。我說,好啊。


 


  說是晚餐,也不過是幾樣下酒菜罷了,油豆腐及薑絲海帶,幾盤串燒雞肉,紅燒鰻罐頭,我們都不是那麼餓,三日月在我重新出現客廳時便將手提電腦給闔上,手上還拿著兩杯小瓷杯,清酒已經開瓶,狐之助被平口散發的酒氣給嗆得跳開桌邊,一隻狗跑往房間去,我把酒平平倒滿彼此的酒杯,三日月的視線不曾移開,專注地聽著我胡言亂語,一邊用筷子夾起還滴著醬汁的雞肉,放進嘴裡咀嚼,我想像那白的肉橫肌理被齒與唾液撕碎打散的樣子,想起曾經大年夜時,我同狐之助晚餐的情景。


 


  酒一杯接一杯下肚,對角線的酒杯還宛好如初,我嘴裡叼著竹籤,視線落於窗外遠方不斷閃動的紅色光芒,呼吸的頻率,二十年如一日。三日月眼角擒笑,抿唇不語,他雙手交疊一起撐住如白瓷的臉,鵝黃色的燈光下,他神色如常。我很高興,高興他活得這樣好,如此光采典雅,我連碰他都悲傷。


 


  「幾日前我遇到左文字兄弟,你或許聽過他,長子江雪左文字,二子宗三左文字,那個宗三,是與長谷部同個公司,不同部門的人,性情谷怪,嗯,對我來說,就像你於我一樣吧。江雪拿宗三沒辦法,你看,我也拿你沒有辦法──……」


 


  藉著酒意隨便說話嗎?我同三日月說了許多,都是不著邊際的事,彷彿不開口,這幾坪的空間就要被空寂給灌滿,我害怕嗎?是啊,我害怕啊。


 


  我害怕與三日月陷入尷尬的境地,一點都不行,可實際上,我們已在那樣的境況中浮游虛度,哪怕我愛他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因為我不了解他,我一點都不知道他。我擁有的,只是過去三日月願意讓人知道的那些瑣碎之事,連同這城市,我從未屬於這裡,身上滿是悲愴的雜質,在心口上,缺憾將那裡種滿了花,人都不會知曉下一秒的欲求,酒液黏著食喉一路灼燒向下,我像傻子嗤嗤笑,眼淚止不住地流,咬牙切齒,無能也無力,三日月不再笑了,他朝我伸手過來。不要啊。別過來,別過來好嗎?


 


  他用臂膀把我包圍,我的眼淚與汗水,唾液和數不清的嘶吼都隱入三日月的襯衫中,耳邊是他跳動的心臟,我伸手抓過他肩膀。你可以告訴我。他說,我不明白,還有什麼好說的?我還有什麼能說的,我不明白。窗外的跳動的紅色之光,和他的心重疊,越過三日月髮間,我看見了。我看見,我和他,我……


 


  我們擁抱的模樣倒映滿是暗夜的窗,彼此親吻擁抱,在那些枝節中看見三日月哀莫的神情,我無法好好看著他,眼皮不斷發顫著,如臨冬霜的淒涼,三日月的嘴唇暖著我皺摺的眼角,歲月痕跡,老去的證明,我哆嗦起來,手邊摸上他的頸脖。


 


  我,你,今劍及岩融,石切丸。


 


  來到這個城市,遇見他以後,只剩渴望能夠同他一起的想法。卻在多年後的現在,發覺那般沉重已非我能理解之痛,是的,痛啊,我不過是想待在他身旁,然實則活得如此陌生。三日月。


  我喃喃念著。


 


  「我累了,三日月。」


 


  我說,嘴裡的苦就像啤酒的酸澀被吞嚥,一點也沒留。他扶著我垂軟的肩膀,使我看著他,仍是那樣笑的模樣,眼神閃爍,我緊閉雙唇,極力壓抑所有遲來的悲鳴。我想著他,無時無刻,而他同樣看著我,從月夜的瞳孔中看見筋疲力竭的自己,唯有這個瞬間,我們才真正看清彼此。你不是你,我亦死去太久太久。


  我們都不再染著豔火。


 


  「小狐丸。」


 


  他喊道,拿著酒杯伸手而來,另一手拿過我的杯子,將裡頭的清透酒液一股腦地倒進他的杯子裡,他面色如常,而我已經醉得說不出話。再不能好好看著這個人了。


 


  你該走了。我說,一手壓在腹部上,那裡熱的驚人,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發音有沒有正確,還是字與字都黏在一起。是呀。三日月回應,發出恍惚的笑聲,一聲聲敲打著空氣,將塵埃都擊落,隨著時鐘的滴答聲前進,我看著他,怎麼會不理解那個笑容,怎麼可能不曉得?可我已經什麼也說不出口。


 


  「晚安了。」


 


  「你也睡好。」


 


  他沉默了一陣,在衣服摩娑間親吻我的面頰,兩人鼻息交錯衝撞濃烈的酒氣,這是最後一次,我們互相探慰,我無法控制強烈顫抖的雙手,以蠶食的速度輕撫三日月溫軟的臉龐,這孩子,他星月的眼色,深的髮澤,隱藏其下的慵懶及深諳世事之心,他永遠是這樣,誰也改變不了,三日月,三日月宗近。


  我不曾擁有他。


 


  三日月離開的腳步聲太饗,皮鞋磨擦石磚地的聲音在幾尺外迴盪,由近而遠,由遠而逝,巷口擺過他的嘆息,就像我無數次看著他離別,只是這次不一樣。那些卑微的,無謀的,愛,不諒解,童年,過去,未來,全都拋開得一乾二淨,一點不剩。那一夜,這一晚,我們不會再見了。


 


  天亮,魚肚白慘淡整個天空,破曉時的碎光,滲透了全部,乃至所有黑夜都被驅逐,百鳥齊飛,空雲繚繞,又是全新的一天,窗外透進風與水,好的壞的,糟心的,懷念的……我打了通留言給山姥切,告訴他工程後續的行程,三言兩語,五句併一句,以及狐之助的偏食習慣,之後起身前去浴室梳洗整裝,刮走整夜的鬍渣,將凌亂的髮給束起,我沒有什麼行李,也就一個皮箱的大小,動手訂完車票後,才感到塵埃落定的空虛之感,二十年,這一天,同我初來時有些相像,不過已全是枉然。


 


 


  我走了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在我決定裝聾作啞直到最後時,都沒能將話說出口,使我忍不住感慨起來,想起曾經在故鄉對花說過的話,然而,那朵花大抵是枯萎了吧,這麼多年過去,它早已化做灰無,化為塵埃的分子,成為世間紛擾的一環。離開這裡前,我在陽台種了一株花,是淡的讓人記不起的花。我向花說,花啊。*在無意中,我讓你那麼受傷。


 


 



 


 


                花啊,請原諒我吧。


 


 
















                    零


 


 


  回到故鄉後,我在老家收到來自三日月的信件,從久遠久遠開始,以每年一封不定期寄發的速度,總總二十一封,我花了一整晚才將它們收盡眼底,信件內容是多年來三日月對每一年的總結,包括他第一次作為攝影師出席的聯合成果展,第一次外地取景,第二次獲獎,第一次在討論會看見我穿西裝的模樣,第四次丟掉攝影角架,無數次進出我的小公寓,從山姥切那裡接過狐之助,最後一次看我離去的背影。


 


  前門倏地傳來了呼喊聲,我一聽見,立刻整整浴衣,將下擺拉整,還沒應聲便看見倒映在紙門外的人影,還有一旁相較起略微矮小的身影,我心裡一陣驚喜,口邊喊道招呼之聲,將紙門拉開。


 


 


Fin.